記憶中,母親那張臉始終是冷漠的,因為冷漠,我從來都分辨不出母親是不是美麗。還有母親的聲音,也從未有過溫情,永遠都是嚴厲苛刻的,且眼神犀利。
母親有很多種管教我的方式,除了不打,責罵和類似重復做作業(yè)的懲罰幾乎成了家常便飯。
盡管如此,母親還是憤憤不平,有時會狠狠地說:“若你是個男孩子,早把你的腿打斷了。”
但后來,母親還是打了我一次。那次是一個好朋友的生日,同學用各種話來激我,說我不敢同他們一起去看午夜場。那時候我已經(jīng)14歲,屬于少年期的叛逆開始蠢蠢欲動,縱然我害怕母親,可還是咬牙跟著他們?nèi)チ恕?/p>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電影院玩到十二點,一群孩子的瘋狂讓我暫時忘記了自己可能承擔的后果。
走在回家的樓梯上,我早早拿出了鑰匙,可是未等開門,母親已經(jīng)把門一把拉開了。沒等我反應過來,母親已經(jīng)一個耳光抽在了我臉上。
那天晚上母親罰我跪了兩個小時。這次我沒有哭也沒有認錯,只是跪在那里死死咬著嘴唇。
第一次,我心里萌生了一種對母親的恨。那之后,我的心也漸漸變得冷漠僵硬起來,在表面上更加順從了,心底里卻做著離開家的打算。我格外地用起功來,知道想離開家只能考到最好的三中去。三中離家很遠,可以住校。
一年后,我如愿考入了三中。我以學習緊張為借口,一個月才不得已地回一次家?;氐郊依镆膊欢嗾f話,母親問什么答什么,不問,我一個字不提。
我和母親終于徹底生疏了,心里竟有種冰冷的報復的快感。
母親依然故我,我甚至覺得母親對我的意義,只是養(yǎng)大了我,只是如此。
第一次主動地一路奔回家去,是為一件意外的事情。16歲的我已是個極漂亮的女孩,漂亮而冷傲,被許多男生追逐。我從來沒有迎合過任何一個人。
16歲的我不想戀愛,可麻煩還是出現(xiàn)了。一個過于頑劣的男生竟然將寫給我的求愛信張貼在了學校的布告欄里。
為此,我受到了班主任強烈的攻擊。那個和母親差不多年紀的女人,她會用那樣刻薄的甚至不堪的語言對待自己的學生。她說,小小年紀就開始招蜂引蝶,如此不自重不自愛,如此地放浪形骸……
我在怔了好半天后眼淚刷地落了下來。我一邊哭一邊跑,直到再也跑不動了才想起來坐車。
奔上樓梯沖進家門,我叫了聲“媽”,就再也說不出話。
母親正在洗衣服,兩手沾著洗衣水的泡沫,頭發(fā)凌亂地貼在臉上,驚詫地看著我,呆了片刻才問:“出什么事了?”
我啜泣著,對母親講述了發(fā)生的事情。可是說到一半的時候,我忽然頓住了,忽然感覺到了一種恐懼,怔怔地看著母親,再也顧不得委屈和眼淚。
我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很大的錯誤,母親將會如何憤怒如何懲罰我呢?
可是如此出乎我的意料,她只是轉過身去洗干凈了手,然后走進臥室換了件衣服,梳理了頭發(fā),平靜地說:“走,我?guī)阏宜麄內(nèi)ァ!?/p>
母親徑直帶我去了校長室,我像個犯了很大錯誤的孩子一樣跟在后面。母親說:“我的女兒我知道,她是個好孩子,你們不該這樣對她?!?/p>
校長不停地跟母親解釋,承諾會將事情弄清楚。母親卻不依不饒,她堅持著自己的要求,要班主任當面向女兒道歉,不肯放棄。
校長最終叫來了我的班主任。母親一直平靜地看著她,然后說:“你憑自己的良心說,我的女兒是不是個那樣的姑娘,如果她是你的女兒你會這樣委屈她嗎?我們把孩子交給你,是要你像我們做父母的一樣去愛的,可是你做到了嗎?”
我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來看著母親。這是16年來,我第一次聽到母親說了“愛”這個字,竟然是在這樣的情形里以這樣的方式。
那天,班主任終于向我說了“對不起”。母親點了點頭,拉著我走了出去。
在走廊,我低低地呼喚:“媽?!?我開始主動地每周回一次家,回去主動和母親說話,但母親還是從前的母親,對我依然嚴厲有加。
那次的事,也再未提起。我似乎醒悟了什么,更加用功了。18歲的夏天,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了北大。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在母親臉上看到了我童年時開始企盼的笑容。它來得那么遲可畢竟還是來了。也在母親的笑容中,我發(fā)現(xiàn)母親老了,鬢角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
讀了大學又讀研究生,母親一次也沒有去過北京。我常常打電話回去,聽著母親在那端淡然的聲音,心里便會覺得踏實很多。
然后我戀愛了,28歲的時候,決定嫁人。
他是個純善的男子,英俊溫和本分。在結婚前,我們一起回了我的家。早早答應了我們婚事的母親,那天晚上,做出了一個讓人吃驚的舉動。
她拿出了紙和筆,嚴肅地要男友寫一份保證書,只有這樣兩句話:“終此一生。我會愛并照顧申小青,不讓她受任何的委屈。”然后要男友簽上名字按上手印。
男友到底是愛我的,順從地照母親的吩咐去做了。我在旁邊看著,一直說不出話。直到看著母親將那張字條看了好幾遍,然后小心地收入到臥室的一個小木頭盒子里。
男友小聲說:“媽媽可真像個孩子,多天真啊,生怕我欺負了你。她這樣愛你?!?/p>
我笑了一下,笑的時候,想起28年來母親所給予我的生活,想起我曾經(jīng)對她的恨,還有我為此流過的淚……想起母親坐在校長室那刻的從容美麗,母親鬢角的白發(fā)……轉過頭,依舊帶著笑容的臉上,早已是一臉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