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這脾氣……”
忽然父親在那頭喊道:“又在和那個不要家的兒子胡說八道什么啊?!”
母親匆忙地掛了電話:“你爸喊我有事,先掛了啊……”
“嘟——”
和母親急匆匆的電話我也是習(xí)以為常。我父親是個木雕匠,手藝活精致得在當(dāng)?shù)芈杂忻麣猓饩蟮靡彩浅隽嗣?。而我,畢業(yè)后被老爸喊回去雕了一年木頭,最后受不了和父親一樣刻板的小鎮(zhèn)生活,跑了出來。父親一直沒明白兒子為什么寧愿在省會城市簡陋的群租房里吃泡面,也不愿意回老家繼承手藝,因此我們父子關(guān)系也冷到了冰點。
這幾年,父親的視力越來越不能支撐他持久地做木雕,而父親的嚴苛和微薄的收入讓學(xué)徒跑了一個又一個。不過這也是自作自受,早些年有好多記者想采訪,父親卻因為有木雕還在趕工將別人拒之門外,后來就無人問津了。這脾氣犟到連兒子都留不在身邊,還指望誰能繼承手藝?我不禁又想起了和父親幾次大吵的情景,再看看這簡陋的出租房,從學(xué)生到社會人的這兩年,我自己倒像是塊木頭,被人情世故這把刻刀無情刻劃。
我忍了下打轉(zhuǎn)的淚花,給潘子、小于打電話約了頓夜宵。
幾杯啤酒下肚,幾個城市里的漂泊青年就打開了話匣子。潘子看我悶悶不樂,和我又干了一杯打趣道:“誒喲,這木雕少爺今天倒還真像個木頭人啊?!蔽意筲蟮夭黹_了話題:“小于,你那個淘寶店怎么樣了?”“還是老樣子唄?!迸俗雍鋈蛔ミ^小于的手腕,把一塊精致的手表在我眼前晃了晃,道:“什么老樣子!看這是什么?瑞士的純手工機械表!”小于不好意思地趕緊縮回了手,潘子繼續(xù)道:“話說回來,這歐洲人還真是厲害,越老的東西越有味道,幾百年的手藝了,真是經(jīng)典!哪像國產(chǎn)的,什么石刻啦,刺繡啦,還有你老爸那個木雕,現(xiàn)在誰還喜歡那玩意兒,突出一個土字,早晚玩完。來,再干……!”我把筷子重重地砸在桌子上,轉(zhuǎn)身離開,潘子卻依舊沒停下話題:“誒喲,這木雕少爺又吃錯什么藥了?”聽到木雕兩個字,我又瞪了一眼潘子,加快了離開的腳步。
我生氣是因為潘子奚落父親木雕手藝的話讓我十分不爽,但更氣的是失傳就是玩完這是事實,我無法反駁。我的心情百味陳雜,忽然想周末回老家看看。
對于我的回來,父親并沒有明顯的喜悅,但是我知道這滿桌的菜有三道是父親親自做的?;氐椒块g,我坐在書桌前點了根煙,摸著書桌上的木雕擺件和玩具有些感嘆,我這笨拙的手怕是再也拿不了刻刀了,現(xiàn)在也就只會摸摸鍵盤鼠標。父親把我房間的電腦擦得一塵不染,我卻幫不了父親的木雕手藝,我真是……等等?我會電腦?我會!我立即拿起了手機。
“喂!小于,你知道木雕網(wǎng)店行情怎么樣嗎?”
“木雕店啊?好像沒聽說很有名的,不過最近有小二來聯(lián)系我們,說阿里巴巴有幫助傳統(tǒng)文化產(chǎn)業(yè)傳承的平臺。我那陣子忙就沒留意,回頭我?guī)湍銌枂柷宄!?/p>
“我后天就回去上班了,把你知道的和我再詳細說說,我想幫我家老頭子的木雕好好搞搞!”
“具體的真不知道怎么弄,不過網(wǎng)上的項目嘛,圖片是肯定要的,你先拍些木雕照片,其他的我盡快幫你問清楚!”
不知道是不是剛曬過的被子裹著陽光的味道特別助眠,那一晚睡得格外安心。
第二天一醒,我就去了木雕陳列室拍照片。
“怎么?城里人拍這些鄉(xiāng)下玩意兒干什么?”父親走了進來。
“爸,你那個當(dāng)年上過報紙的蓬萊仙境藏到哪里去了?快拿出來給我拍個照片!”
父親強忍著喜悅從最里面的柜子端出了裝裱精致的一件木雕作品,別看“蓬萊仙境”體積并不大,這是父親最引以為傲的作品,上等的紫檀木色澤光鮮,木雕中眾仙人栩栩如生,手掌紋路都清晰可見,而作品整體看來又氣勢磅礴。幾年前好幾個土老板花高價錢想買,父親覺得他們有錢卻不識貨就沒舍得賣。
父親看到我對這件作品贊賞的眼神,就欣喜地問道:“怎么忽然就想到要拍木雕了?”
我一邊拍一邊回道:“爸,雖然詳細地我還不清楚,朋友說阿里巴巴有一個針對傳統(tǒng)文化的項目,對你的手藝傳承有幫助的!”
“什么巴巴?”老爸疑惑道。
“淘寶啦,天貓啦都是他們的,上市的大公司……”
“你就是要把我的木雕隨便賣了啊?走走走走,出去,什么洋不洋中不中的,我就賣給懂行的,亂七八糟的人我不賣!”
“爸,我照片還沒拍完,等一下,等一下……”
“哼!”父親把我連拉帶拽地“請”出了陳列室,氣哄哄地把門一鎖,“虧我還以為你小子長進了!”
又一次地不歡而散,我和父親雖然經(jīng)常意見不合,但是像母親說的我也和父親有著一樣的犟脾氣,這項目既然決定試試看,不弄個結(jié)果出來我是不會放棄的。
周一一下班我就著手準備資料,小于不僅幫我弄清楚了項目流程,也讓他的美工幫我修了全部圖片,兩周后網(wǎng)頁就初具雛形了。此外,小于還請纓當(dāng)起了兼職運營,講這個項目經(jīng)營地僅僅有條。我這外行也插不上手,只好在這之后的一周每天都打一個電話回家問是否有客人上門,然而母親那邊的回答總是否定的。漸漸我也失去了熱情,小于也時不時地問過,我都只好敷衍地笑笑。
一個月后我忽然接到母親的電話說家里出大事了,讓我趕緊回去看看。
我趕到后,看到驚慌失措的父親,不禁大笑起來。原來是兩個20出頭的加拿大留學(xué)生賴著父親說要跟他學(xué)木雕,父親沒答應(yīng),他們就在附近招待所住了下來。當(dāng)美式中文對上浙普,難怪我父親又是驚喜又是苦惱,從沒有見過的一副焦頭爛額的樣子。
最后我做起了翻譯,教了他們最基礎(chǔ)的刻法,賣了他們兩套刻刀并送了兩塊黃花梨原木,便讓他們回去了。因為木雕這門手藝不是一時頭腦發(fā)熱就能學(xué)成的。
父親長舒了口氣,質(zhì)問道:“最近來了好幾個木雕收藏家看我作品,還有想學(xué)木雕的年輕人也來了好多個,是不是你搞的鬼?”
我挺了挺胸:“胡說,這怎么能叫搞鬼呢?這叫傳承事業(yè)!”
“這就是你之前提的什么巴巴的文化中國?好像是挺靠譜的,你跟我具體說說到底是個什么。”
“感覺說了你也不太懂……對了,他們10月15日在北京有一個峰會,邀請這個項目出色的手藝人出席,直接去現(xiàn)場了解下唄,順便北京玩一趟!”
“是嗎?話說回來,真的要傳承,快讓你媽抱個孫子!”
“……”
90后的我對父親,總是用代溝來打斷每一次的溝通。然而父輩最寶貴的文化財富,卻像同脈血液一樣,潺潺不息。傳承的形式或許會多變,但我們絕對不辜負每一個以父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