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喜歡我的母親。
從小寫作文,寫到《我的母親》我便不知要寫什么,總是交不上作業(yè),我喜歡我的父親,我的記憶,一直是和父親聯(lián)系在一起的,父親送我上學(xué)接我回家,父親帶我去他單位玩,那時我的母親在做什么?打麻將,或者和鄰居那些老女人們說是道非。
所有寫母親的文章全不能打動我,因為我沒有那種體會。
母親在我眼中的形象是很讓人難堪的:文化不高,說話嗓門很大,并且常常會罵一些臟字出來,她不懂得疼人。我和哥哥全是跟著父親長大的,她吸煙,一天要一包,她賭博,和男人一起吆五喝六,我常常疑心她的性別是生錯了,因為從小到大,她極少做飯給我們吃,很晚了,她才會吸著煙從牌場上回來。
我十五六歲時,她開始做生意,和她打交道的全是男人,她的生意越做越大,家里亂七八糟的人越來越多,全是些粗糙的男女,一屋子的煙和臟話,我冷冷地看著她,自己躲到自己小屋去,用棉花堵上耳朵。
那時哥哥已經(jīng)去上海上大學(xué),他寫信來說:妹妹,來上海找哥吧,以后,咱們再把爸爸接出來,我明白,哥哥亦是不喜歡母親的。
我和哥哥,是在母親和父親的爭吵中過完了童年和少年,我很少叫她一聲媽,在我心里,媽這個字,她是不配的。盡管我們花著她的錢。
父親那時已經(jīng)下崗了,在家為我做飯洗衣服,我們家的秩序全倒了過來,我冷著一張臉不理母親的時候,父親總是說:“你媽她也不容易?!蔽也焕恚矣憛捤髂敲炊嘟鸾渲?,討厭她和男人打牌,討厭她總是沒完沒了的抽煙,她沒有一點傳統(tǒng)女子應(yīng)該有的美德和賢良,我的父親,是如何與她把青春耗完了的呢?如果他們離婚,我會比誰都高興。
十八歲,我上大學(xué)走了,去了離家最遠的昆明,有一種小鳥飛出籠子的感覺。我只給父親打電話,偶爾母親把電話接過去,我會說“啊,沒事了?!睂γ嬉彩菍擂我宦暎缓筝p輕掛斷。
我終于不再看那滿屋子的煙塵和聽那不入耳的臟話了。
大二的時候我回了一次家,母親和哥打了起來,哥要娶一個沒有工作的女子,母親堅決反對,哥說,“我喜歡她,她溫柔善良體貼,我從小缺少的就是這些,她這一點,絕對比你強。”
母親看了哥一眼,然后說,“我就是不同意,除非你不認我這個媽?!?/p>
哥果然離家出去了,帶著那個女人走了。母親又開始吸煙,一支接一支,她胖了黑了,買賣不如以前好做,有人騙了她好幾次,她還是相信別人,結(jié)果賠了好多。
那時我支持我哥,我覺得我哥的選擇是對的,不久,我哥結(jié)婚了,再不久,那個女孩子居然嫌我哥沒錢,然后跟一個有錢男人跑掉了。
是母親把哥領(lǐng)回了家,這些,是我后來知道的。
大學(xué)畢業(yè)我留在北京,離家不近不遠,那時我談了戀愛,是很老實的男子,我沒和他說過母親,我怕因了母親他不喜歡我了。
第一次把他帶回家,母親卻欣喜得什么似的,上街買了好多菜,并且親自下了廚房,二十幾年來,這幾乎是第一次。
菜燒得很難吃,但母親一直看著我的男友夸我:我們家妮是個好女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地待她啊。
我沒有領(lǐng)情,覺得那是自己的事。母親把菜一直往男友的碗里夾,幾乎有些討好,我奇異于母親的表現(xiàn),我總怕母親和往常一樣大大咧咧地去打牌抽煙,男友會看不起我的,但那天她一直很少說話,就那么笑著看我和男友。
男友說:“伯母這人真好。”
我沒有吭氣,男友就說,你出去的時候伯母說,以前,她對你關(guān)心不夠,讓你吃了不少苦,以后,要加倍地補回來。
我心里一熱,還是沒說什么,我對他說:“我們家的事,你少管吧?!?/p>
一年后我結(jié)婚,回家時母親用兩萬塊錢給我買了一個項鏈,上面有我的名字,她沒說什么,只是給我戴上時手有點抖動,她的嘴里有濃濃的煙味,我偏了一下頭,她說:“以后,我不抽煙了?!?/p>
那時她更胖了,血壓還高,買賣徹底完了,守著老本過日子,那些紅男綠女很少來找她了,她依然打牌,只不過是和六七十歲的老太太打打,輸多贏少,但我走的時候,她硬塞給了一萬塊錢,說北京消費高,讓我別舍不得花錢。
上了車,我的眼淚才落下來,二十六年來,我第一次掉眼淚,并不是為母親給了我一萬塊錢,而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母親老了,我發(fā)現(xiàn)和她之間原本是血脈相連永難割舍。在工作最難的時候我也曾選擇過吸煙,在和老總吵得翻天覆地時我也罵過臟話,而且我根本不想要孩子,我怕他是個負累。
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象母親時我嚇了一跳,為什么命運會這樣?不過是她沒有多少文化,只上到初二而已,我讀到了研究生,那些錢還全是母親供給的,如果她不去和男人一樣掙錢,如果她也和父親一樣懦弱,我和哥哥怎么可能讀到大學(xué)?
再一年我懷孕,母親帶著兩個老母雞和半口袋小米來了北京,我沒好氣地說:誰讓你帶些東西來?北京什么樣的雞沒有啊?她抹了一把汗說,“以前媽沒伺候好你,就讓我伺候伺候小外孫吧?!?/p>
我執(zhí)意要把孩子打掉,母親和我大吵了起來,最后,她贏了。
二十七年來,我第一次和母親睡在一張床上,她鼾聲很大,厚厚的脊背,不時說著夢話,我發(fā)現(xiàn),我對母親了解真的太少了。
生孩子時我大出血,我的母親,她給醫(yī)生跪下說:“求求你救救我的女兒!”我的母親為了我給大夫跪下來了,一邊跪一邊哭,這是后來老公告訴我的,我聽了去問母親,母親說,“哪有的事?女人膝下也有黃金的。”但做了一輩子女強人的母親為了自己的女兒跪了下來。
她給我?guī)Ш⒆訋У脕y七八糟,煮飯煮得半生不熟,尿布洗得不干凈,看到自己做不好事她就象個做錯的孩子一樣,站在邊上說:“你看看,我這些事都做不好,不如,請個保姆吧,我出錢?!?/p>
那時她基本上沒什么錢了,可是她還要出錢為我請保姆,我看著這個已經(jīng)老了的女人,看著這個我一輩子沒叫過幾次媽的女人,忽然眼淚就下來了,她說你哭什么?月子里哭是要瞎眼睛的,這是你姥姥說的,我做不好會學(xué)嘛。我哭得更厲害了,叫著,“媽,媽!”
她背過臉去大嗓門地嚷著:“這排骨是紅燒還是清燉好?”
母親六十歲生日那天,我和母親上街照了一張相,那是我們母女第一次在一起照相。從小到大,我和母親沒有照過相,相片上母親笑得很甜,甚至有點發(fā)傻,她穿著我給她買的紅裙子,我的手,被母親的手緊緊的握著,即使是照相,她也生怕一撒手,這個女兒又不她的了。
在照片的背后我寫道:我和我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