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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莊是一塊精神胎記

[ 親情故事 ]

村莊是我的根。

之前,我是個沒心沒肺的少年,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然而那一夜我覺得自己一下子成熟了,似乎明白了這道理。這是我十七歲第一次遠離村莊,激動、留戀、還有一點傷感,空洞的雙眼伴著父親的鼾聲地在黑暗里空洞地脧巡,以前總是討厭父親香甜而且有點貪婪的鼾聲,此時覺得卻是一種享受,和院子里鳴叫的秋蟲一樣。

離別,使以前所有模糊忽視的人和事都清晰流轉(zhuǎn)。思緒興然,信馬由韁,清晰的物象在雞叫兩遍后才漸漸隨枯澀的雙眼混沌、麻木,定格于夢境。

鼾聲消失,睡意朦朧中我下意識摸了摸旁邊的被窩,空的。聽到院子里呼嗒呼嗒風箱聲,我確信天要亮了,這是父親迎接黎明的慣常動作,更是為我一天讀書的鋪墊。今天則不同,今天的這一頓早餐之后我就要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吃不到父親為我做的早餐了。窗外白蒙蒙一片,厚霧裹著雞們沉悶壓抑的叫聲,把我在家最后一夜甩給了西天邊的殘月。霧太濃,看不見那殘月,只看見父親像殘月一樣佝僂著腰在院子露天土灶前給我做飯,這是我熟悉的姿勢,即使有霧遮擋我也看的清,已刻印在心。五十一歲的父親已呈蒼老態(tài)勢,尤其在母親去世之后。我心里酸酸的。

村子通往縣城的土路有兩條,一條出村正南走,路近;另一條出村往東走路遠,繞道。見父親緊迫,我出門就往南走,被父親叫住,隨他往東,我疑惑:是不是霧大父親看不清?要離家了,不想惹他生氣,因為我母親去世三四個月,濃濃的悲傷像濃濃的霧裹著他。就不問。濃霧靜靜伴著我們父子靜靜地走,只有四只腳敲擊著寂寥的深秋和濃霧,蒙在土里的冬小麥和鄉(xiāng)親們一樣都還在夢中。

父親突然停住腳,說:去給你娘說一聲。母親的墳?zāi)乖诖鍠|土路南的麥田里。我驀然明白父親繞道的原因。

如果上帝再給娘兩個月的生命她就會看到小兒子的高考錄取通知書,可娘沒有。拿到通知書,我和父親都哭了,既是為我的前途高興,又是為娘的遺憾悲傷。娘自是無語,我也默然,三個響頭算是告別娘的禮數(shù)。

霧遮掩我的淚痕和悲傷,卻遮不住我對村莊的牽掛,帶著十七歲的夢想我離開了村莊,身后是父親復(fù)雜的表情和娘無聲的叮嚀,濃霧是阻隔更是傳導(dǎo),絲絲屢屢牽扯著我的心。

多年來的風吹雨打,村莊始終是我的一塊精神胎記,總是似夢非夢縈繞于心,熟悉、隔膜、牽掛、期盼、失落——伴我從青年到中年。

北風呼號中六爺離開了村莊,倉皇而逃的六爺與我離開村莊時的情形相反,他是帶著對父母的恨離開村莊的,確切地說是對他父親的恨。

我爺爺喘著粗氣在麥地追了半天,執(zhí)拗的六爺淚眼模糊地對勸阻他的堂哥咬牙切齒地發(fā)誓:不混出個人樣死也不回杜寨村。發(fā)此毒誓時六爺才十三四歲。十四的六爺盡管衣不遮體,卻有了想讀書的念頭。六爺?shù)牡嘈χf:咱吃的都沒有,哪有錢讀書啊。六爺不理解,繼續(xù)哭鬧。無奈的爹只好用巴掌和老子的權(quán)威武斷地解決了這個問題。六爺果然一走多年沒有回家,期間村里一個上天津跑買賣的人在臨清運河邊的一個鄉(xiāng)村路過時偶然見過六爺一面,知道他參加了八路軍,后來就死活不明了。六爺?shù)哪飼r???,罵六爺?shù)牡A鶢數(shù)牡f:多一個少一個不算啥,只要他有種,早晚得回來。

有種的六爺果然回來了,在日本人投降那年的隆冬。我不知道六爺是否有意識選在他離開村莊的季節(jié)回來。六爺一身戎裝,英氣逼人,而且是騎著高頭大馬帶著護兵風風光光的衣錦還鄉(xiāng)。此時他是八路軍十三個縣聯(lián)合糧庫主任,經(jīng)常能與冀南軍區(qū)首長宋任窮和王任重見面。

六爺這次回來盡管在只家呆了八天,卻完成了一件大事,第四天就把如花似玉的六奶奶娶到了家。而這件事也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后來他的人生就由一條光芒四射的直線還原為一個黯淡的點。本是如日中天的六爺,卻沒有革命到底,南下時走到河南開封,半夜開小差跑了回來。他對村里人說南方土匪多,怕此去兇多吉少。而我父親后來對我說,別聽他吹,他是舍不得老婆,貪戀剛分到的十幾畝地。三十畝地一頭牛,孩子老婆熱炕頭,多經(jīng)典的小農(nóng)意識啊,后來每次看到六爺蹣跚落魄地在村里行走的背影,我總是不住地暗自感嘆。不過這對六奶奶來說絕對是一件幸事,因為我們這一帶的南下干部進城后幾乎是百分之百都趕時髦與家里的妻子離了婚。

鋤桿子沒有槍桿子威風,伺候莊稼以后的日子六爺一直緊緊巴巴。當年為八路軍籌集軍糧而絞盡腦汁的六爺卻不得不為全家的糧食發(fā)愁,我小時侯總是見六爺愁眉苦臉的肩上搭一條布袋灰灰地排隊分糧食。他的臉總是陰多晴少,五個兒子三個女兒總讓他憂心忡忡。

不知是何原因,六爺很少提及當年的事情,我只聽他說過一次,大概是年的一個夏夜,六爺和我父親一起給生產(chǎn)隊看麥場,我跟隨父親玩。星光漫天,熱風徐徐,六爺赤膊躺在草席上言簡意賅地給我和父親講了他的往事。那時我小,記憶中六爺說了他當年一起戰(zhàn)斗如今都已官居高位的戰(zhàn)友的名字。我父親很認真地說:你要不回來,至少也是個公社書記。父親見過最大的官就是公社書記。六爺笑了,幽幽地一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的神情,說:我要是不回來,公社書記給我提鞋都嫌他官兒小。這是我見到六爺最牛氣的一句話??闪鶢敳⒉缓蠡?,豁達而又無奈地說:這是命,有的南下讓土匪黑槍打死至今連尸首還找不見哩。言語間透著一絲滿足,似乎那些戰(zhàn)友都是忽隱忽現(xiàn)的遙遠星星,只有他幸運而真切地活在人間。

年,已是南方某省廳長了的六爺當年的警衛(wèi)員應(yīng)邀回根據(jù)地進行黨史資料座談,期間開著小車來看他當年的首長,縣里鄉(xiāng)里一大幫子前呼后擁,幾十年灰頭灰臉的六爺這次著實在村人面前風光了一把。臨走,六爺拉著老部下的手無限感慨地說:當年你要攔住我就好了。部下笑著說:那會兒你是首長,我敢嗎?看來六爺對自己當年的莽撞行為是有所反省的??蛇^后六爺又說:他們活著比我強,可死了都得進火葬廠,我活著不如他們,可死了我不用燒。雖有阿Q精神,六爺?shù)娜馍韰s實實在在還給了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因為年我們這里鄉(xiāng)村還沒有推廣殯葬改革,雖提倡火化,但都是土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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