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歲那年,我離家出走,我終于等到—個男人對我說,他愿意養(yǎng)我。我不在乎他有家室,不在乎他的年齡可以做我的父親。
我沒有父親,母親說,我快出生的時候父親去世了。我知道母親在騙我。我二十二歲那年,母親四十三歲,我曾經(jīng)猜想過,母親像我這么大的時候,一定有一段特別的故事,但我從她嘴里什么都問不出來。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是家庭的貧窮造成了我們母女之間的巨大隔閡。從小我沒穿過漂亮的裙子,雨天沒有打過漂亮的傘,七歲那年我學(xué)會了憎恨,我最先憎恨的竟然是我的家。
小學(xué)二年級,同學(xué)們都知道我母親是個清潔工,還揀破爛。開家長會的時候,有人大聲喊:“劉朝霞,你媽來了,正蹲在教室外面?!蹦赣H養(yǎng)成了習(xí)慣,看到地上有什么東西就順手揀起來,放到隨身攜帶的布袋里。母親走進(jìn)教室的時候,我正趴在桌子上,把腦袋深深地埋進(jìn)胳膊里,那一刻,我祈望自己從沒降臨到這個世界。
母親伸出粗糙骯臟的手撫摸我的肩膀,對別的家長說:“看,這是我女兒;很漂亮吧?!蔽矣X得母親像一個精神病患者。真的,當(dāng)她一次次這樣對別人訴說時,她的樣子就像一個精神病患者——看,這是我女兒,很漂亮吧。
我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我從來不敢面對鏡子超過十秒鐘。當(dāng)我意識到自己學(xué)會了憎恨,我已在自卑與孤僻的璇渦中深深陷落了。我有心臟病,不知道這種病會不會在長年郁積中膨脹,并最終爆炸。大學(xué)二年級的一天,我感覺自己走到了崩潰邊緣,決定跟母親攤牌。
我對母親說:“求求你,以后出門的時候換一件衣服好不好?別一天到晚總穿著這件破衣服!”
母親說:“我是掃馬路的,穿不成好衣服。”
我氣憤地喊:“不是每個掃馬路的都像你這樣。你是在故意報復(fù)我,因為我不跟你講話,你就想辦法報復(fù)我,故意穿著破衣服到處給別人看,告訴人家,我是你的女兒。你就是在報復(fù)我!” “我們家窮,你知道的……” “以后別去掃馬路了!”我嘶吼道。 母親用悲哀的眼神望著我,怯懦地說:“朝霞,媽只會干這個。”然后她惶惑不安地喃喃自語:“不知道明年他們還讓不讓我干了……如果不讓我干了,那可怎么辦……” 她翻來覆去念叨這幾句話,像一個神經(jīng)病??傆幸惶煳視凰漂偟?,我狂躁地打斷她:“以后別對人、家說,你是我媽!”
母親突然抖了十下,瞪著混濁的眼睛,嘴唇哆嗦著。母親根本不像四十歲剛出頭的人,她已經(jīng)被生活打垮了。
“別激動……朝霞;你有心臟病,要注意?!蹦赣H轉(zhuǎn)過臉,望著灰暗的窗子。她的眼睛更混濁了,但她沒有哭。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走到母親身邊,蹲下來,一字一頓地說:“對不起……以后別對人家說,你是我媽,好不”
那天晚上我決定離家出走,當(dāng)然,在這之前我一定要掙到錢。我賣保險,做公司文員,也背著大包游走在城市各個角落販賣化妝品。我要賺錢,即使做陪酒女郎也無所
我用做兼職掙的第一筆錢為自己買了一條裙子,在試衣間,我忐忑不安地面對鏡中的自己,剎那間驚呆了——原來我這么美麗,根本不像家里那個蒼老憔悴的老女人。我甚至沒見過母親年輕時的照片,除了過早出現(xiàn)的皺紋,她沒有任何可以當(dāng)作回憶的東西。
從那以后,我很少回家,因為在家里不能穿這些漂亮的衣服。我喜歡自己美麗的樣子,我要保護(hù)自己的美麗。一天晚上,我坐出租車去見一位客人。車遇紅燈,我掏出一支煙點燃,深深吸了一口;在附醉中,我無意間回頭向車窗外掃了一眼,忽然看到母親拖著一只骯臟的袋子徘徊在馬路邊。那枯弱的身軀在路燈下努力地移動著,前方不遠(yuǎn)處是一對情侶,女孩正在喝著飲料。母親一直跟蹤他們,死死盯著女孩手中的飲料瓶。我目送母親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淚水無聲地淌下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是為母親難過,還是為自己?也許這僅僅算一場告別儀式
就在這天晚上,那個男人對我說,他要養(yǎng)我。我立刻同意了。他是一家服裝專賣店的老板,我的第一條裙子就是在他店里買的,他說第一眼看到我,就被我的美麗征服了。我不信他的鬼話,但他有很多漂亮衣服,也能用錢哄我開心,更重要的是,我再也不用自己出去掙錢了。我是一個貪婪的物質(zhì)女人,那是因為我貧窮得太久了,我不敢回憶以前的歲月,只能通過瘋狂購物證明自己、麻醉自己。貪婪,有時候也會是一個辛酸的詞匯。
城東的高檔住宅區(qū),我在那個男人買的房子里安心做起了金絲雀。一個圣誕節(jié),我和他出去逛街。剛從車?yán)锵聛?,我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然后就聽到了飲料瓶在地上拖動的聲音。我低下頭,把臉深深地埋進(jìn)皮草的領(lǐng)子里。痛苦的聲音停下來,我知道母親認(rèn)出了我,雖然我穿著高貴的皮草,但她仍然可以認(rèn)出我。我甚至可以聽到她孤弱的喘息。
我慢慢回過頭,等待一場風(fēng)雨。很安靜。街上擁擠的人流仿佛剎那間退到了黑夜的另一端,我的面前只有那個干枯的老女人,銀灰色的頭發(fā)耷拉在額前,目光呆滯,嘴唇緊緊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