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思忖:要不要給父親打個電話,要不要呢?
父親一定是不在家的。他這時也許正站在樓或者樓的腳手架上奮力扔上了又一塊磚,擦一擦汗的工夫,就被人拼命地吆喝。十幾年了,人也上了,不知道他,還受不受得了。
但父親是心甘情愿又志得意滿的,至少他每次與我說話都在努力表達這樣的意思。而我,越發(fā)地不安。
我今年歲了,父親。我歲時母親改嫁他鄉(xiāng),父親和我磕磕絆絆地活著。多少年了,數(shù)也數(shù)不清楚,那些漫長的日子怎么可以用一個數(shù)字說過來呢?
父親的智商比一般人要低一點,生活簡單得像幾條縱橫的網(wǎng)格。很早的時候,別人扔掉一架破木車,他撿回來,敲敲打打,然后拖著上路了,沿途把別人扔下的酒瓶廢鐵等破東西撿上車拖回家。時間久了,鄉(xiāng)鄰們也把不要了的東西放到他車上。我整天埋在那一堆破爛里翻翻揀揀,窮人的孩子,六七歲就當了家。
冬天來的時候,我放錢的紙盒子已經(jīng)有了沉甸甸的滿足。這年過年,我們吃了魚和肉。一個歲的女孩子,把年夜飯看了又看,從心底里微笑著叮囑自己記住那一刻龐大的快樂,所以,一直到現(xiàn)在,十多年過去了,也忘不了當時滿滿的幸福。
父親種的瓜菜都新鮮水嫩,我們兩個人吃得很少,我就把大部分放到父親的小推車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嫂子大娘誰要就從上面拿走,回去包頓餃子或者做頓湯面,也不說謝,偶爾記得,差他們的孩子送一碗給我,我笑笑地接著,也不說謝。
吃百家飯穿百家衣,我沉默著、絢爛著,也成長著。每天最好的時光便是我踩在小凳上彎腰炒菜,父親坐在灶前燒火,不時驚慌地去扶一下我腳下的小凳,見很安全了,就呵呵笑起來?,F(xiàn)在去想那段日子,總是首先憶起灶間的那片陽光,歲左右的陽光,竟然是天長地久的樣子。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多少年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我用紙盒子里的錢交學費,買作業(yè)本,也偶爾買點肉做給父親吃,是恬然的安靜感覺。這樣的日子讓人有種慣性的依賴,像一只鳥的飛翔,沒有轉(zhuǎn)彎和阻隔。
突然的一天,父親拖著壞了很多處的車子從廢品站回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透著強烈的委屈和惶惑。錢被鎮(zhèn)上的小混混搶了,父親被打了。我安慰了他半天,最后還是忍不住哭了。這是第一次,然后是,接二連三。父親越來越惶惑不安,吃飯越來越少,睡覺也很不安穩(wěn),經(jīng)常半夜起來對著窗戶呆呆地坐幾個時辰。話也不說了,更不笑,臉上眼睜睜地消瘦下來,眼神是不安的游移。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知道他往日細緩如流水的生活突然碰上了巨巖,他緩不過神來,難受得緊。
那天,父親去廢品站很晚了還沒回來。外面一片漆黑,心里一陣陣發(fā)毛的我跑出去沿路找。嗓子喊破了,像一面破鑼,震得自己心里腦里嗡嗡的,卻并沒傳出多大響聲。夜里的村野風吹草驚,自己的腳步聲和喊聲總會引來一片陌生的聲音。我毛骨悚然。最終在一個大水灣邊看到父親的車子,沒有人。我立刻就大哭起來,感覺整個人都化成了水在不斷地往外流,直到整個人都空了。
猛然聽到一陣急促水聲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哭聲被硬生生截斷在喉嚨里。我望著聲音的來處,好久才看清楚有一個人從水里走過來,越來越近,像從水里長出來的一樣,水被擦出一片嘩嘩聲,有沉重的呼吸聲,近了,又近了——是父親,是父親!
父親跑過來喘著氣抱住我,急急地問:“我得活著跟你做伴,對不對?”
我使勁地點頭,嗚咽不已。父親立刻笑了,像發(fā)現(xiàn)了真理似地說:“怎么樣我也不能死,我得活著跟你做伴?!闭f完就不理不顧地牽著我回家了。
一路上他莫名的興奮對比著我的淚水。那一年我歲,父親。這是我生命中最銘心刻骨的一段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