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現(xiàn)在,我還在思索著天壇與地壇的不同,雖然這兩處我都未曾去過,但它們總是會在被記錄后傳至各地。在無數(shù)游客的相機里、談話中的天壇,承頂碧天,坐擁四方。而破落的地壇只有史鐵生一人,地壇也只是他一人的地壇。
早些年讀《我與地壇》時,看作者一人靜靜處在四下荒棄中,寥落的行人踏碎清晨的陽光,淡風(fēng)吹散地面的樹影;看到作者在一片永恒寧靜之間用利刃將生命剖析得鮮血淋漓。他寫自己“沒事總愛到那里看看”,或是坐在樹底發(fā)一下午的呆,又或是拿起樹枝掃撥地上的螞蟻,而地壇像是特地為作者準(zhǔn)備了一切,于是作者在某日余暉夕照中踏進(jìn)了地壇為他準(zhǔn)備的一切。在那里思悟了死,又選擇了生。地壇是作者所有過往的見證,是所有不舍的相依。只有再那里,才能找到所有的時光,已逝故人所有的懷念與愛。
于是,幼小的我歆羨不已,那樣有趣的園子在我看來會比莊嚴(yán)的天壇好玩得多。于是,我夢想某天也可以擁有這樣的地方,這樣就可以不必再在狹小的菜田里無聊地玩著野草。
事實上,現(xiàn)在的我才明白我獨到的地壇是史鐵生的地壇,并不是那個現(xiàn)實中的地壇。若我見到它,必定也只會覺得那是個普通的地方,因為所有的美好:葉上的金光,盤飛的蜜蜂,盛放的花朵,只存在于史鐵生的筆下。只屬于他一人的精神世界,它們構(gòu)筑的是他自己的精神園,只此無二。
之后,讀到德國的克萊里曼的詩。他寫:“世界如此廣闊,因此語言將我們放逐。深夜,我們泛舟湖上,讓天空作賦。”而紀(jì)伯倫的“靈與肉”的觀點也直到這句話被讀后才開始理解。我們被放逐世間,如歌似謎,升入天空的歌與沉如地下的謎是人的兩種屬性,正如我們庸碌于常,在一日工作結(jié)束后,所夢的必是魂牽夢縈的地方。它讓我們得以休憩,得以完整,得以靈肉相合,不至于會一片片剝碎、零亂。
西藏是所有人朝圣地般的存在,強烈的日光,天際的雪山,讓凡俗之人洗去靈魂中的罪惡感。它是每一個人的西藏,它是他們唯一的皈依,它是不同的、獨一無二的。它的存在不可言說,因為它被任何的個人情感揉捏好后儲藏在人們的行囊里,每一個行囊里是每一個人的西藏。正如莘莘學(xué)子的夢想,是摻雜了臆想之后的遠(yuǎn)方,都在遠(yuǎn)方,每一個遠(yuǎn)方都不一樣,之于自己的遠(yuǎn)方,是唯一的遠(yuǎn)方,正如地壇之于史鐵生。
重回故里,發(fā)現(xiàn)孩提時的菜田早已被開墾。碧綠的菜畦,斜長在細(xì)長田徑邊的蒲公英全部消失,像是從來不存在。但是我知道,它們存在于我的記憶中,我過去所有的時光里,并且永遠(yuǎn)不會褪色,鮮活如初。那些高大樹木遮蔽的烈陽,被枝葉覆蓋如畫上花紋的晴空,壓彎樹枝后簌簌落下的冬雪,秋季里盤轉(zhuǎn)粗壯的虬枝,它們在我和幼時的玩伴記憶中是一樣的,但它們是揉合了我所有童年過往后唯一的、無法割舍的樂園。
就像蘇童的楓楊樹故鄉(xiāng),余光中愁思的海岸,席慕容長滿開花的樹的江南,劉亮程炊煙徐徐的村莊;又或陶潛的桃花源,蒲松齡的鬼狐異鄉(xiāng),曹雪芹的紅樓佳夢,每一個人精神的信仰、靈魂的皈依,它們在他們生命中無處不在,它們是他們生命中無法割舍的唯一。
正如史鐵生唯一的地壇洗凈了所有的原罪,我的唯一:那些塵封的歡笑記憶,將會福澤我今后的日子,讓我不至于在前行途中迷失、崩潰最后體無完膚。它是我唯一的燈塔。還有它們。還有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