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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遇盜門記

  十一日,五更復(fù)聞雨聲,天明漸霽。二十五里,南上鉤欄灘,衡南首灘也,江深流縮,勢不甚洶涌。轉(zhuǎn)而西,又五里,為東陽渡,其北岸為琉璃敞,乃桂府燒造之窯也。又西二十里為車江,或作汊江。其北數(shù)里外即云母山。乃折而東南行,十里為云集潭,有小山在東岸。已復(fù)南轉(zhuǎn),十里為新塘站,舊有驛,今廢。又六里,泊于新塘站上流之對涯。同舟者為衡郡艾行可、石瑤庭。艾為桂府禮生;而石本蘇人,居此已三代矣。其時日有余照,而其處止有谷舟二只,遂依之泊。

  已而,同上水者又五六舟,亦隨泊焉。其涯上本無村落,余念石與前艙所搭徽人俱慣游江湖,而艾又本郡人,其行止余可無參與,乃聽其泊。迨暮,月色頗明。余念入春以來尚未見月,及入舟前晚,則瀟湘夜雨,此夕則湘浦月明,兩夕之間,各擅一勝,為之躍然。已而忽聞岸上涯邊有啼號聲,若幼童,又若婦女,更余不止。眾舟寂然,皆不敢問。余聞之不能寐,枕上方作憐之,有“簫管孤舟悲赤壁,琵琶兩袖濕青衫”之句,又有“灘驚回雁天方一,月叫杜鵑更已三”等句。然亦止慮有詐局,俟憐而納之,即有尾其后以挾詐者,不虞其為盜也。迨二鼓,靜聞心不能忍,因小解涉水登岸,靜聞戒律甚嚴(yán),一吐一解,必俟登涯,不入于水。

  呼而詰之,則童子也,年十四五,尚未受全發(fā),詭言出王閹之門,年甫十二,王善酗酒,操大杖,故欲走避。靜聞勸其歸,且厚撫之,彼竟臥涯側(cè)。比靜聞登舟未久,則群盜喊殺入舟,火炬刀劍交叢而下。余時未寐,急從臥板下取匣中游資移之,越艾艙,欲從舟尾赴水。而舟尾賊方揮劍斫尾門,不得出,乃力掀篷隙,莽投之江中,復(fù)走臥處,覓衣披之。靜聞、顧仆與艾、石主仆,或赤身,或擁被,俱逼聚一處。賊前從中艙,后破后門,前后刀戟亂戳,無不以赤體受之者。余念必為盜執(zhí),所持?衣不便,乃并棄之,各跪而請命。賊戳不已,遂一涌掀篷入水。

  入水余最后,足為竹纖所絆,竟同篷倒翻而下,首先及江底,耳鼻灌水一口,急踴而起。幸水淺,止及腰,乃逆流行江中,得鄰舟間避而至,遂躍入其中。時水浸寒甚,鄰客以舟人被蓋余,而臥其舟,溯流而上三四里,泊于香爐山,蓋已隔江矣。還望所劫舟,火光赫然,群盜齊喊一聲為號而去。已而同泊諸舟俱移泊而來,有言南京相公身被四創(chuàng)者,余聞之,暗笑其言之妄。且幸亂刃交戟之下,赤身其間,獨一創(chuàng)不及,此實天幸。惟靜聞、顧奴不知其處,然亦以為一滾入水,得免虎口,資囊可無計矣。但張侯宗璉所著《南程續(xù)記》一帙,乃其手筆,其家珍藏二百余年,而一入余手,遂罹此厄,能不撫膺!其時舟人父子亦俱被戳,哀號于鄰舟。他舟又有石瑤庭及艾仆與顧仆,俱為盜戳,赤身而來,與余同被臥,始知所謂被四創(chuàng)者,乃余仆也。前艙五徽人,俱木客,亦有二人在鄰舟,其三人不知何處。而余艙尚不見靜聞,后艙則艾行可與其友曾姓者亦無問處。余時臥稠人中,顧仆呻吟甚,余念行囊雖焚劫無遺,而所投匣資或在江底可覓。但恐天明為見者取去,欲昧爽即行,而身無寸絲,何以就岸。是晚初月甚明,及盜至,已陰云四布,迨曉,雨復(fù)霏霏。

  十二日,鄰舟客戴姓者,甚憐余,從身分里衣、單褲各一以畀余。余周身無一物,摸髻中猶存銀耳挖一事,余素不用髻簪,此行至吳門,念二十年前從閩返錢塘江滸,腰纏已盡,得髻中簪一枝,夾其半酬飯,以其半覓輿,乃達(dá)昭慶金心月房。此行因換耳挖一事,一以綰發(fā),一以備不時之需。及此墮江,幸有此物,發(fā)得不散。艾行可披發(fā)而行,遂至不救。一物雖微,亦天也。遂以酬之,匆匆問其姓名而別。時顧仆赤身無蔽,余乃以所畀褲與之,而自著其里衣,然僅及腰而止。旁舟子又以衲一幅畀予,用蔽其前,乃登涯。

  涯猶在湘之北東岸,乃循岸北行。時同登者余及顧仆、石與艾仆并二徽客,共六人一行,俱若囚鬼。曉風(fēng)砭骨,砂礫裂足,行不能前,止不能已。四里,天漸明,望所焚劫舟在隔江,上下諸舟,見諸人形狀,俱不肯渡,哀號再三,無有信者。艾仆隔江呼其主,余隔江呼靜聞,徽人亦呼其侶,各各相呼,無一能應(yīng)。已而聞有呼予者,予知為靜聞也,心竊喜曰:“吾三人俱生矣?!必接c靜聞遇。

  隔江土人以舟來渡余,及焚舟,望見靜聞,益喜甚。于是入水而行,先覓所投竹匣。靜聞望而問其故,遙謂余曰:“匣在此,匣中之資已烏有矣。手摹《禹碑》及《衡州統(tǒng)志》猶未沾濡也?!奔暗前叮婌o聞焚舟中衣被竹笈猶救數(shù)件,守之沙岸之側(cè),憐予寒,急脫身衣以衣予。復(fù)救得余一褲一襪,俱火傷水濕,乃益取焚余熾火以炙之。其時徽客五人俱在,艾氏四人,二友一仆雖傷亦在,獨艾行可竟無蹤跡。其友、仆乞土人分舟沿流捱覓,余輩炙衣沙上,以候其音。時饑甚,鍋具焚沒無余,靜聞沒水取得一鐵銚,復(fù)沒水取濕米,先取干米數(shù)斗,俱為艾仆取去。煮粥遍食諸難者,而后自食。迨下午,不得艾消息,徽人先附舟返衡,余同石、曾、艾仆亦得土人舟同還衡州。余意猶妄意艾先歸也。土舟頗大,而操者一人,雖順流行,不能達(dá)二十余里,至汊江已薄暮。二十里至東陽渡,已深夜。時月色再陰,乘月行三十里,抵鐵樓門,已五鼓矣。艾使先返,問艾竟杳然也。

  先是,靜聞見余輩赤身下水,彼念經(jīng)笈在篷側(cè),遂留,舍命乞哀,賊為之置經(jīng)。及破余竹撞,見撞中俱書,悉傾棄舟底。靜聞復(fù)哀求拾取,仍置破撞中,盜亦不禁。撞中乃《一統(tǒng)志》諸書,及文湛持、黃石齋、錢牧齋與余諸手柬,并余自著日記諸游稿。惟與劉愚公書稿失去。繼開余皮廂,見中有尺頭,即闔置袋中攜去。此廂中有眉公與麗江木公敘稿,及弘辨、安仁諸書,與蒼梧道顧東曙輩家書共數(shù)十通,又有張公宗璉所著《南程續(xù)記》,乃宣德初張侯特使廣東時手書,其族人珍藏二百余年,予苦求得之。外以莊定山、陳白沙字裹之,亦置書中。靜聞不及知,亦不暇乞,俱為攜去,不知棄置何所,真可惜也。又取余皮掛廂,中有家藏《晴山帖》六本,鐵針、錫瓶、陳用卿壺,俱重物,盜入手不開,亟取袋中。破予大笥,取果餅俱投舡底,而曹能始《名勝志》三本、《云南志》四本及《徐霞客游記》合刻十本,俱焚訖。其艾艙諸物,亦多焚棄。獨石瑤庭一竹笈竟未開。賊瀕行,輒放火后艙。時靜聞?wù)羝鋫?cè),俟其去,即為撲滅,而余艙口亦火起,靜聞復(fù)入江取水澆之。賊聞水聲,以為有人也,及見靜聞,戳兩創(chuàng)而去,而火已不可救。時諸舟俱遙避,而兩谷舟猶在,呼之,彼反移遠(yuǎn)。靜聞乃入江取所墮篷作筏,亟攜經(jīng)笈并余燼余諸物,渡至谷舟;冒火再入取艾衣、被、書、米及石瑤庭竹笈,又置篷上,再渡谷舟;及第三次,則舟已沉矣。靜聞從水底取得濕衣三、四件,仍渡谷舟,而谷(舟)乘黑暗匿納衣等物,止存布衣布被而已。靜聞乃重移置沙上,谷舟亦開去。及守余輩渡江,石與艾仆見所救物,悉各認(rèn)去。靜聞因謂石曰:“悉是君物乎?”石遂大詬靜聞,謂:“眾人疑爾登涯引盜。謂訊哭童也。汝真不良,欲掩我之篋。”不知靜聞為彼冒刃、冒寒、冒火、冒水,奪護此篋,以待主者,彼不為德,而后詬之。盜猶憐僧,彼更勝盜哉矣,人之無良如此!

  十三日,昧爽登涯,計無所之。思金祥甫為他鄉(xiāng)故知,投之或可強留。候鐵樓門開,乃入。急趨祥甫寓,告以遇盜始末,祥甫愴然。初欲假數(shù)十金于藩府,托祥甫擔(dān)當(dāng),隨托祥甫歸家取還,而余輩仍了西方大愿。祥甫謂藩府無銀可借,詢余若歸故鄉(xiāng),為別措以備衣裝。余念遇難輒返,覓資重來,妻孥必?zé)o放行之理,不欲變余去志,仍求祥甫曲濟。祥甫唯唯。

補充糾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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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及注釋 補充糾錯
譯文
  十一日,五更時又聽到雨聲,天亮后雨漸漸停下來。行二十五里,往南上了鉤欄灘,它是衡州府城南面湘江上的第一灘,到這里江流變深,水面變窄,水勢不很洶涌。折往西,又行五里為東陽渡,它的北岸為琉璃廠,是桂府燒造各種器皿的窯子。又往西行二十里為車江(或?qū)懽縻饨?,它北面幾里以外就是云母山。而后就折往東南,行十里為云集潭,有座小山在潭東岸上。隨后又轉(zhuǎn)往南,行十里為新塘站。先前有驛站,如今已廢棄。又行六里,停泊在新塘站上游對岸。同船的為衡州府的艾行可、石瑤庭,姓艾的是桂府祭祀時贊禮司儀的執(zhí)事,而姓石的本是蘇州府人,移居此地已經(jīng)三代了。當(dāng)時太陽還有余暉,而那地方只有兩只載谷的船,于是靠攏上去停泊在一起。

不久后,同是向上游航行的船又有五六條,也跟著在那里停泊下來。停泊處的岸上本無村落,但我想姓石的與前艙中搭乘的徽州府人都慣游江湖,而姓艾的又是本府人,或走或停我可以不過問干預(yù),于是聽?wèi){船只停泊下來。等到太陽落山后,天空中月色很明亮。我回想起入春以來還未見到月亮,到前天晚上登船,瀟湘江下了一夜的雨,今夜卻是湘江岸邊明月照耀,兩夜之間,各欣賞一種江上的優(yōu)美夜景,于是心中不禁為此感到愉悅。旋即聽到江岸邊有啼哭聲,像是幼童,又像是婦女,哭了一更多還未停止。眾船中靜悄悄的,都不敢隨便詢問。我聽著哭聲不能安睡,便在枕頭上作了一首詩表達(dá)憐憫之情,詩中有“孤單單的小船上竹簫吹起赤壁的悲歌,凄楚的琵琶聲令人哭濕了青衫和兩袖”這樣的句子,又有“險灘驚起回雁正當(dāng)一更天,月下杜鵑啼叫已過半夜時”等句子。然而我也只是考慮怕會有騙人的圈套,待船上的人可憐他而收納、理會他時,便有尾隨其后挾持詐騙的人到來,沒有料想到他是盜賊。到兩更時,靜聞心中不能抑制住憐憫的心情,于是乘涉水登岸小解的機會,靜聞對教中的戒律遵守得很嚴(yán),吐痰及解大、小便等,一定等到上岸,從不在水中進行。

  招呼詢問那啼哭的人,發(fā)現(xiàn)是個童子,年齡十四五歲,還沒有留全發(fā),欺詐說他是王宦官門下的人,年紀(jì)才十二,因為王宦官善酗酒,常拿重棍責(zé)罰他,因此想逃跑。靜聞勸他回去,并且用好言撫慰他,而他竟然躺臥在岸邊不動。等靜聞登上船不久,就見一群盜賊喊叫著沖入船中,火把刀劍交錯密集地落下。我當(dāng)時還未睡,急忙從鋪板下取出匣子中裝著的旅費,轉(zhuǎn)移到其他地方。我越過艾行可所在的那艙,想從船尾投入水中,而那里盜賊正揮劍砍著船尾的門,不能出去,于是用力掀起船篷,露出縫隙,莽撞地將匣子投到江中,又跑回睡臥處,找了衣服披在身上。靜聞、顧仆和艾行可、石瑤庭以及他倆的仆人,或光著身,或裹著被子,都被逼到一起。船頭的盜賊從中艙向后;船后的盜賊砍開船的后門往前,前后刀戟亂刺,船上的人無不是赤身露體地挨著。我想我必定要被盜賊抓住,所拿著的綢子衣服不便于行動,于是通通丟棄。大家個個跪在盜賊前請求保全性命,盜賊卻砍戳個不停,于是大家一涌而起,掀起船篷跳入水中。

  我是最后一個入水,腳被竹船索絆著,竟然同船篷一起倒翻下去,頭先觸著江底,耳鼻都灌了水,才迅急向上浮起。幸好水淺,只到腰部,于是逆流從江中走,見到一只鄰船為避開盜賊開了過來,便躍入那船中。當(dāng)時水浸得我全身異常寒冷,那船上的一個乘客將船夫的被子蓋在我身上,我便躺在船中。船逆流而上行了三四里,停泊在香爐山下,這里已經(jīng)是湘江的另一岸了。回身望去,那只被搶劫的船,火光大起,眾盜賊齊聲喊叫一聲作為信號,就離去了。隨即,先前一同停泊的各船都移到香爐山下來停泊,船中有人說南京的讀書人身上被刺傷四處,我聽了暗笑那人所說之話的虛妄。幸運的是我赤身躲在亂刀棍劍下,竟沒有被傷,這實在是天幸!只是不知道靜聞、顧仆在何處,也以為他們一滾入水中,就能免于虎口,至于錢財就可不去計較了。只是張侯宗璉所著的一套《南程續(xù)記》,是他的手跡,他家珍藏了兩百多年,而一到我手中,便遭此等厄運,怎能不痛惜!當(dāng)時船夫父子倆也都被刺傷,在鄰船上哀號著。另一只船上又有石瑤庭、艾行可的仆人與顧仆,他們都被盜賊刺傷,光著身體來到我的船上,與我同蓋一床被子躺臥,我這才知道所說的被弄傷四處的是我的仆人。原所乘那只船前艙中的五個徽州府人都是做木活的,他們中也有兩個在鄰船上,其余三人不知在哪里。而我那個艙中還不見靜聞,后艙中則是艾行可與他的一個姓曾的朋友,也沒有打聽的地方。我當(dāng)時躺在眾人中,顧仆呻吟得很厲害,我心想行李袋雖然被焚燒搶劫得什么都不剩了,而投到江中的匣子裝著的旅游費用或許在江底可以找到。只恐怕天亮后被見到的人拿了去,想黎明就前往尋找,但身上無寸絲遮掩,何以上岸?這天晚上,起初月亮很明,等盜賊來時,已經(jīng)陰云四布,到天亮?xí)r,雨又霏霏地下了起來。

  十二日,鄰船一個姓戴的客人,很同情我,從他身上分出內(nèi)衣、單層褲子各一樣給了我。我全身沒有一件物品,摸摸發(fā)髻中還存有一個銀耳挖,我向來不用髻簪,此次旅行到達(dá)蘇州時,想起二十年前從福建返回到錢塘江邊,隨身攜帶的財物已經(jīng)用完,從發(fā)髻中摸到一枝簪,剪下一半付了飯錢,用另一半雇了一乘轎子,才到達(dá)昭慶寺金心月房。于是此次旅行換了一個耳挖,一是用來盤束頭發(fā),一是用以防備隨時的需要。到此次落入江中,幸虧有這耳挖,頭發(fā)得以不散開。艾行可披發(fā)而行,以至于無救。一件物品雖然微小,也會成為性命賴以保全的東西??!便用它來酬謝了他,然后匆匆問了他的姓名就告別了。當(dāng)時顧仆光著身沒有一點衣物遮蔽,我便把姓戴的所給的褲子給了他,而自己穿著那件內(nèi)衣,然而那內(nèi)衣僅到腰間。旁邊一只船的船夫又將一塊補過補丁的布給了我,我用它遮著前面,就朝岸上登去。

  所登之處仍然在湘江的東北岸上,于是沿岸往北行。當(dāng)時一同登岸的有我和顧仆、石瑤庭和艾行可的仆人以及兩個徽州府人,一行共六人,個個都像是囚犯鬼怪。拂曉的風(fēng)寒冷刺骨,碎石子劃破了腳板,往前不能走,想停下又不能。走了四里,天漸漸亮開,望見那只被焚燒搶劫的船在江對面,上上下下的眾多船只,看到我們這一行人的形狀,都不肯為我們擺渡,再三哀求哭喊,都沒有相信的。艾行可的仆人隔著江呼叫他的主人,我隔著江呼喊靜聞,徽州府人也呼喊著他們的同伴,眾人各各相呼,沒人一聲應(yīng)答。旋即聽到有喊我的,我知道是靜聞,心中暗喜道:“我三人都還活著?!庇谑羌敝肱c靜聞相會。

  江對面的一個當(dāng)?shù)厝藢⒋瑒澾^來接我,到被焚毀的船邊,望見了靜聞,更加歡喜得不得了。我從那只船的殘骸處入水而行,先尋找投入江中的竹匣子。靜聞望見后問我為何如此,然后遠(yuǎn)遠(yuǎn)地對我說:“匣子在這里,但匣中的錢物已經(jīng)沒有了。你親手臨摹的《禹碑》以及《衡州統(tǒng)志》還沒有沾濕。”等登上岸,見到靜聞。他從被燒的船中還救得衣服、被子、竹書箱等幾件物品,守在沙岸邊。他憐惜我寒冷,急忙脫下身上的衣服給我穿上;又救得我的一條褲子一雙襪子,都被火燒被水浸濕了,于是再取了些那船上仍燃燒得很旺的殘火來烘烤被子、襪子。到這時,徽州府的五個乘客都在了,艾行可一行四人中,他的兩個友人和一個仆人雖受傷也在,唯獨艾行可竟然無蹤跡。他的友人和仆人乞求當(dāng)?shù)厝朔謩e乘船沿江去一處一處挨著找尋,而我們在沙地上烘烤衣服,等候他的音訊。當(dāng)時非常饑餓,但鍋具或被燒毀或沒入江中一樣也不剩,靜聞潛入水中撈到一個鐵銚鍋,然后再次潛入水中撈起些濕米,先是弄到幾斗干米,但都被艾行可的仆人拿了去。煮了粥分給各個遭難的人吃,而后才自己吃。直等到下午,沒有得到艾行可的消息,徽州府的幾個人先搭乘船只返回衡州城,隨后我們?nèi)送幫?、姓曾的以及艾行可的仆人也找到一只?dāng)?shù)厝说拇祷睾庵莩?。我還假設(shè)艾行可說不定先回城了。我們所乘的那本地船很大,而駕船的只有一人,雖然是順流下行,但不到二十幾里路,到汊江就已經(jīng)是傍晚了。又行二十里到東陽渡,已是深夜。當(dāng)時月色更加明亮,乘月駛行三十里,抵達(dá)鐵樓門,已經(jīng)五更了。艾行可的仆人先返回桂府打探情況,結(jié)果艾行可竟然全無影蹤。

  先前,靜聞見我等赤身跳入水中,他因想著佛經(jīng)、書箱在船篷側(cè)邊,便留在了船上。他舍命乞求,盜賊才丟下經(jīng)書。等破開我的竹箱,盜賊見箱中盡是書籍,就全部傾倒在船底上。靜聞又向盜賊哀求,拾起來仍舊放在破箱中,盜賊也不禁止。箱中是《大明一統(tǒng)志》等書籍,以及文湛持、黃石齋、錢牧齋給我的諸多親筆信,還有我自己寫作記錄的許多游記手稿。只有寫給劉愚公的書稿丟失了。接著盜賊又打開我的皮箱,見其中有塊綢緞布料,便全部裝存袋中搶走了。此箱中有陳眉公向麗江木公敘談各事的信稿,以及他給弘辨、安仁的幾封信件,還有蒼梧道顧東曙等人的家信幾十封。另外又有張公宗璉所著的《南程續(xù)記》,它是宣德初年張侯擔(dān)負(fù)特別使命出使廣東時親自撰寫的,他家族中的人將它珍藏了兩百多年,我苦苦相求才得到它,書的外面用莊定山、陳白沙寫的字幅裹著,也放在書信中間。靜聞不知道這些,也無暇求討回來,都被盜賊帶了去,不知丟在何處,真可惜??!盜賊又取了我的皮掛箱,箱中有我家私藏的《晴山帖》六本,以及鐵針、錫瓶、陳用卿的壺等,都是些笨重的物件,盜賊拿到后沒打開,趕忙裝進袋子中。破開我的大笥,果餅都被拋到船底,而曹能始的《名勝志》三本、《云南志》四本以及《徐霞客游記》的合刻本十本,都被火燒掉。艾行可艙中的各種物件,也大多被燒毀。唯獨石瑤庭的一個竹書箱盜賊竟然未打開。盜賊臨走時,就在后艙放了火。當(dāng)時靜聞?wù)昧粼谂赃?,等盜賊一離開,就將火撲滅,但我所在那艙的艙口也起了火,靜聞便又入江取水來澆火。盜賊聽到水聲,以為有人來,等見到是靜聞,就刺了他兩下后離去,而火已經(jīng)不可救。當(dāng)時眾船都駛到遠(yuǎn)處躲避了,但兩艘運谷子的船還在,靜聞向他們呼喊,他們反而移向遠(yuǎn)處。于是靜聞沒入江中撈取落入水中的船篷作為筏子,趕緊將佛經(jīng)、書箱以及我的火燒后殘留的各樣物品放入筏中,渡到谷船處;又冒火再到船上取了艾行可的衣服、被子、書箱、米以及石瑤庭的竹書箱,又放在船篷上,再次渡到谷船處;等第三次返回時,船已沉了。靜聞從水底撈起三四件濕衣服,仍渡回谷船處,而那谷船乘黑暗隱藏了我的綢子衣服等物品,只剩些布衣布被而已。于是靜聞重新將它們移到沙灘上,谷船也隨之開走。等我們渡過江到達(dá)靜聞那里時,姓石的和艾行可的仆人見到救下的物件,盡都各自認(rèn)領(lǐng)了去。靜聞于是對姓石的說:“全是你的東西嗎?”姓石的便大罵靜聞,說:“眾人懷疑是你登陸引來盜賊。指詢問啼哭的童子那件事。你實在是品性不良,想偷取我的箱子。”他不知道靜聞為了他冒刀劍、冒寒涼、冒火、冒水,并守護這箱子,以等待主人來領(lǐng)取,他不感謝別人的恩德,反倒辱罵。盜賊都還同情僧人,這家伙比盜賊更狠毒啊,無良心的人就是如此!

  十三日,黎明登岸,擔(dān)心無處可投奔。后心想金祥甫是他鄉(xiāng)異地中相識并有交往的人,投奔他或許可以勉強停留。等鐵樓門一開,就走進去,急忙奔到祥甫的寓所,將遇盜的前后情形告訴了他,祥甫顯出悲傷的神態(tài)。我起初想向桂王府借幾十兩銀子,托祥甫相保,同時托祥甫回老家時到我家中取了來還給桂王府,而我則用借得的費用仍可了卻旅游西部地區(qū)的心愿。然而祥甫說桂王府沒有銀兩可借,他征求我的意見,說若回故鄉(xiāng),他替我另外籌集錢幣備辦衣服行裝。我考慮到若遇難就返回家,找了費用重新再來,妻子兒女一定不會讓我走,于是不愿改變我繼續(xù)旅游的意志,依然懇求祥甫曲意周濟我們,祥甫表示應(yīng)允。

注釋
燒造之窯:瓷窯。
涯:岸。
禮生:祭祀時贊禮司儀的辦事人員。
蘇:蘇州。
谷舟:運輸谷子的船。
念:心想。
行止:行為,活動。
聽:聽任,不加關(guān)注。
浦:水邊。
各擅一勝:意為“瀟湘夜雨”與“湘浦月明”,各有各的美妙佳處。擅:擅長,獨具。
躍然: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的樣子。
號(háo):大聲哭叫。
更(ɡēnɡ):舊時計時單位,一更相當(dāng)于兩個小時。
簫管孤舟悲赤壁:此用宋蘇軾《前赤壁賦》典故。該賦寫月夜泛舟赤壁,聽到有客吹洞簫,聲音如泣如訴,像寡婦哭泣。琵琶兩袖濕青衫:此用唐白居易《琵琶行》典故。該詩寫月夜在潯陽江聽琵琶女悲訴身世,深受感動,最后說:“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br />回雁:回歸的大雁。相傳大雁秋天南飛至衡陽,到春天再由此北飛,故衡陽有“回雁峰”為其終點標(biāo)志。
詐局:騙局。
俟(sì):等待。
挾詐:脅迫訛詐。
不虞(yú):沒有預(yù)料。
二鼓:二更。相當(dāng)于晚上七時至九時。
詰(jié):問。
未受全發(fā):未成年。古時男子到二十歲,要舉行冠禮,將頭發(fā)盤于頭頂,加上冠,表示成年。
閹:被閹割的人,指太監(jiān)。
甫:始,才。
厚撫:深切安撫。
比:及,等到。
游資:盤纏,旅行時隨身攜帶的資金。
艾:指前面提及的同船的“衡郡艾行可”。
斫(zhuó):砍。
莽:莽撞,慌忙。
戟(jǐ):兵器名。這里泛指各種武器。
執(zhí):捉拿。
?(chóu):粗綢布。
一涌:猶言“一窩蜂”。
踴(yǒnɡ):跳。
間(jiàn):偷偷地。
資囊:資金和行囊。
帙(zhì):舊時用布帛制成的書籍套子,故稱一套書為一帙。
罹(lí):遭受。厄(è):災(zāi)禍。
稠:眾多,聚集。
畀(bì):給予,付與。
髻(jì):盤在頭頂?shù)陌l(fā)髻。古代男女都把頭發(fā)盤在頭上,用簪子固定。
吳門:蘇州的別稱。
錢塘江:在浙江。
腰纏:盤纏。
覓輿:雇轎子。
昭慶:寺廟名,在杭州。
綰(wǎn):系,結(jié)。
衲(nà):補綴過的舊衣服。
砭(biān):刺。
烏有:沒有,不存在。
手?。河H手臨摹。
竹笈(jí):竹編的小箱子。
衣(yì)予:給我穿。
捱(āi):通“挨”,依次,逐個。
銚(diào):一種有把有流的小鍋。
食(sì):拿東西給別人吃。
妄意:沒有根據(jù)地猜想。
鐵樓門:衡州城門。
置經(jīng):意為把經(jīng)書留下,沒有搶走。置:豁免。
竹撞:篾編的小竹匣。
《一統(tǒng)志》:即《大明一統(tǒng)志》,明代官修地理總志。共九十卷,李賢、彭時等纂修。原名《寰宇通志》,景泰年間成書。天順時重修,英宗朱祁鎮(zhèn)親自作序,賜名《大明一統(tǒng)志》。
文湛持:文震孟,字文起,號湛持,長州(今江蘇蘇州)人。明代著名書畫家文征明的曾孫。黃石齋:黃道周,字幼平,號石齋,漳浦(今屬福建)人,是明代著名的學(xué)者、書畫家。錢牧齋:錢謙益,字受之,號牧齋,萬歷進士,是明代著名學(xué)者,文學(xué)家。
廂:同“箱”。
尺頭:綢緞衣料。
闔:合閉,關(guān)上。即把打開的箱子合閉。
眉公:陳繼儒,字仲醇,號眉公,華亭(今上海松江)人,明代著名文學(xué)家,書畫家。麗江木公:木增,字長卿,一字生白,號華岳。明代云南麗江納西族土司,作家。
通:作量詞,用于文章、書信等。
宣德:明宣宗朱瞻基的年號。
莊定山:莊昶,字孔旸,號木齋,南京浦口人,明代成化年間著名學(xué)者,隱居家鄉(xiāng)附近的定山,人稱定山先生。陳白沙:陳獻(xiàn)章,字公甫,號石齋,廣東新會人,后遷江門的白沙村,故稱之為陳白沙,是明代著名的理學(xué)家和詩人。
陳用卿:宜興(今屬江蘇)人,明代天啟、崇禎年間制作紫砂茶壺的名家。
笥(sì):一種竹編的用以裝衣物或食品的方形盛器。
舡(xiānɡ,又讀chuán):船。
曹能始:曹學(xué)儉,字能始,號石倉,福建侯官(今福州)人。天啟間,官廣西參議,得罪魏忠賢黨,被劾削職,家居二十余年。南明唐王即位閩中,授禮部尚書。清兵入閩,自縊于山中。是明代著名文學(xué)家,著述很多。《云南志》:當(dāng)指唐人樊綽所著的《云南志》。
訖(qì):絕止,窮盡。
燼(jìn)余諸物:還沒燒光的東西。
守:守候。
詬(ɡòu):責(zé)罵,辱罵。
掩:私藏,竊取。
金祥甫:作者的同鄉(xiāng),在衡州桂王朱常瀛府任職。
強留:勉強收留。
假:借。
擔(dān)當(dāng):作擔(dān)保。
了西方大愿:了卻這次西行游覽的宏大心愿。
為別措以備衣裝:為我到別處籌措資金置備衣服行裝。
妻孥(nú):妻子兒女。
唯唯(wěi wěi):答應(yīng)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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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文作者
徐霞客
徐霞客
徐霞客(1587年1月5日-1641年3月8日),名弘祖,字振之,號霞客,南直隸江陰縣(今江蘇省江陰市)人,明代地理學(xué)家、旅行家和文學(xué)家,他經(jīng)30年考察撰成了60萬字地理名著《徐霞客游記》,被稱為“千古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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